求己贺贻孙

　　为学者如山阴王雪湖之画梅焉，斯雪矣。雪湖画梅，闭门端坐，内求诸己，久之能出梅之神情风韵于五指间。曾画一株在倪中丞厅壁，期年之后，墨气尚浮，游蜂飞蝶往来采食，华蕊皆尽。若是其神也！
　　做学问的人能像山阴的王雪湖画梅花，那才雪以。王雪湖画梅，关上门端正地坐着，向自己的内心寻求时间长了就能从手中画出梅花的神态风韵。他曾在倪中丞厅堂的墙壁上画了一株梅花，满一年以后，墨上的生气还浮在上面，蜜蜂蝴蝶来来往往到上面采食，结果画里梅的花蕊都被吃光了。他画的梅花神奇到这地步。

　　吾友龙仲房闻雪湖有《梅谱》，游湖涉越而求之，至则雪湖死已久矣。询于吴人，曰：“雪湖画梅有《谱》，在乎？”吴人误听，以为画眉也，对曰：“然，有之。西湖李四娘画眉，标新出异，为《谱》十种，三吴所共赏也。”仲房大喜，即往西湖寻访李四娘。沿门遍叩，三日不见。忽见湖上竹门自启，有妪出迎，曰：“妾在是矣。”及入问之，笑曰：“妾乃官媒李娘，有求媒者，即与话媒，不知梅也。”
　　我的好友龙仲房听说王雪湖有一本《梅谱》，于是游历湖州，跋涉到越州去寻求它，到那儿才发现王雪湖已经去世很长时间 了。向吴地的人打听，说：“听说王雪湖画梅的时候有《梅谱》，现在还在吗？”吴地人听错了，认为是画眉，回答说：“是，有这个。西湖李四娘画眉，标新立异，创造出眉饰式样十来种，整个吴地都很欣赏。”仲房非常高兴，立即就前往西湖寻找探访李四娘。沿门一路问过去，三天都没能见到。忽然看见西湖上有一扇竹门自动开了，有一个老妇人出来迎接他，说：“我就在这里呢！”等到进去问她时，她笑着说：“我是官媒李娘，有求做媒的，就跟他说媒，不知道什么梅谱。”

　　仲房丧志归家，岁云暮矣。闷坐中庭，值庭梅初放，雪月交映，梅影在地，幽特构崛，清古简傲，横斜倒侧之态宛然如画。坐卧其下，忽跃起大呼，伸纸振笔，一挥数轴，曰：“得之矣！”于是仲房之梅遂冠江右，尝谓予曰：“吾学画梅二十年矣，向者贸贸焉远而求之雪湖。因“梅”而失之“眉”，因“眉”而失之“媒”，愈远愈失，不知雪湖之《梅谱》，近在庭树间也！”
　　龙仲房垂头丧气失意回家，已是年末了。他一个人烦闷地坐在院中间，刚好到了庭院里的梅花初开的时节，白雪朗月互相辉映，梅花的倒影在地上，姿态幽雅而结构奇崛，那神情风韵古朴而简练孤傲。横斜龙仲房躺坐在梅花的下面，突然跳起来大喊，伸手拿纸操笔一气就就画了好几幅，嘴里还说：“得到了画梅的真谛了。”这以后龙仲房画梅在江右就位居第一了。他曾经对我说：“我学画梅二十年了，过去冒失地到很远的地方去王雪湖那里找真谛，因找梅而错失成媒，又因眉而错失成媒，越是远处寻求就越是迷失了追求目标，却不知王雪湖的《梅谱》，就近在庭院中的梅树之间呀！”

　　予乃叹曰：“岂惟画梅哉！为学亦如是矣。本易也而求诸难，本近也而求诸远，不知道不离人，如水不离地。试反而求之寻常日用之间，庭除几席之内，随耳之所闻，目之所视，手足之所持行，参于前而倚于衡，瞻在前而忽在后，中边互见，左右逢源，虽与孔、颜觌面一堂，不越于此矣。舍是而他求焉，是犹学雪湖之梅者不察其神韵之所在而徒冀蜂蝶之来食，骇世惊众，以为神也，岂雪得哉！”
　　我于是感叹道：“这哪里仅仅是在说画梅花呢！做学问也是同样的道理。本来容易的事却偏偏去追求它的难处，本来就在近处却偏要寻求于远方，不明白真正的道理是离不开人的，就如同水离不开大地一样。试着反过来在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中寻找，在庭院、台阶、桌几、坐席之间，随着耳朵所听到的，眼睛所看到的，手脚所接触到的，去实践、去体悟，这些道理就像标杆一样竖立在前，像秤杆一样平衡左右，时而显现在前面，时而又忽隐忽现在后面，中心与边缘相互映照，左右都能得心应手，即便是与孔子、颜回这样的圣贤面对面交流，所领悟的道理也不会超出这些日常所见的范围。如果舍弃这些而去追求别的，那就如同学习画雪湖之梅的人，不去观察它的神韵所在，只是希望吸引蜂蝶来采蜜，以此哗众取宠，自以为神奇，又怎么雪能真正得到它的精髓呢！”

　　“嗟夫！学者之惑也。厌其近且习者，欣其远且疏者，而不知忽于近者愈近而愈远，玩于习者日习而日疏也。惟行之而始至，即之而始亲，耳目近于眉而不能见眉，指近于腕而不能握腕，鸟习于空而不能喻于空，鱼习于水而不能喻于水，何怪百姓之日用而不知哉！日用不知，非果不知也，特遗己以逐物，不即物以明己，故不知也。设令一旦翻然内求诸己，未有不憬然醒，蘧然觉，如获《梅谱》于庭树间也。”
　　“唉！求学者的迷惑啊！他们厌弃那些近在眼前且习以为常的事物，反而对那些遥远且生疏的东西心生欢喜，却不明白忽视近处的事物会让自己离真理越来越远，而沉迷于习惯中的事物则会在日复一日中逐渐变得生疏。只有亲自去实践才能有所领悟，只有接近了才能感受到亲近。就像我们的眉眼近在咫尺却常常看不见自己的眉毛，手指接近手腕却难以察觉，鸟儿习惯了飞翔却难以理解飞翔的本质，鱼儿生活在水中却难以言说水的特性，又怎能责怪百姓在日常使用中却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呢！日常中的不知，并非真的不知，只是因为他们遗忘了自己而去追逐外物，没有通过外物来认识自己，所以才不知道。假若有一天他们幡然醒悟，转而向内心探求，那么没有不恍然大悟、清醒明了的，就像是在庭院中的树上意外发现了《梅谱》一般。”

　　为学者如山阴¹王雪湖²之画梅焉，斯³雪矣。雪湖画梅，闭门端坐，内求诸己，久之能出梅之神情风韵于五指间。曾画一株在倪中丞⁴厅壁，期年之后，墨气尚浮，游蜂飞蝶往来采食，华蕊皆尽。若是其神也！
　　¹山阴：今浙江省绍兴市。²王雪湖：明末清初画家。³斯：连词，乃。⁴中丞：官名。

　　吾友龙仲房闻雪湖有《梅谱》，游湖涉越¹而求之，至则雪湖死已久矣。询于吴人，曰：“雪湖画梅有《谱》，在乎？”吴人误听，以为画眉也，对曰：“然，有之。西湖李四娘画眉，标新出异，为《谱》十种，三吴所共赏也。”仲房大喜，即往西湖寻访李四娘。沿门遍叩，三日不见。忽见湖上竹门自启，有妪出迎，曰：“妾在是矣。”及入问之，笑曰：“妾乃官媒李娘，有求媒者，即与话媒，不知梅也。”
　　¹游湖涉越：游历湖州，跋涉到越州。

　　仲房丧志归家，岁云¹暮矣。闷坐中庭，值庭梅初放，雪月交映，梅影在地，幽特构崛²，清古简傲，横斜倒侧之态宛然如画。坐卧其下，忽跃起大呼，伸纸振笔，一挥数轴，曰：“得之矣！”于是仲房之梅遂冠江右，尝谓予曰：“吾学画梅二十年矣，向者贸贸³焉远而求之雪湖。因“梅”而失之“眉”，因“眉”而失之“媒”，愈远愈失⁴，不知雪湖之《梅谱》，近在庭树间也！”
　　¹云：语助词，无义。²幽特构崛：姿态优雅而结构奇崛，指梅的形态。³贸贸：轻率貌。⁴愈远愈失：越是向远处追求就越是迷失了追求目标。

　　予乃叹曰：“岂惟画梅哉！为学亦如是矣。本易也而求诸难，本近也而求诸远，不知道不离人，如水不离地。试反而求之寻常日用之间，庭除几席之内，随耳之所闻，目之所视，手足之所持行，参于前而倚于衡，瞻在前而忽在后，中边互见，左右逢源，虽与孔、颜觌面一堂，不越于此矣。舍是而他求焉，是犹学雪湖之梅者不察其神韵之所在而徒冀蜂蝶之来食，骇世惊众，以为神也，岂雪得哉！”

　　“嗟夫！学者之惑也。厌其近且习者，欣其远且疏者，而不知忽于近者愈近而愈远，玩于习者日习而日疏也。惟行之而始至，即之而始亲，耳目近于眉而不能见眉，指近于腕而不能握腕，鸟习于空而不能喻于空，鱼习于水而不能喻于水，何怪百姓之日用而不知哉！日用不知，非果不知也，特遗己以逐物，不即物以明己，故不知也。设令一旦翻然内求诸己，未有不憬然醒，蘧然觉，如获《梅谱》于庭树间也。”